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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个家伙看起来从容自在,完全没那种感觉……但她似乎有很多隐情。她是在搬到远地之后自杀,才没在这座城镇成为话题吧,可是,她居然自杀……」
日伞这么说。讲得像是她比起世上任何人都不适合自杀。
确实,从她泥沼般的打球风格,「自杀」是最不适合她的字眼。
但这是无可撼动的事实。
火怜以手机拍下月火在图书馆影印的报纸报导传给我。这是其他地区本土报纸的小篇幅报导,或许比她左脚报废时的报导篇幅还小,但确实是死亡报导。
来自复数方向的情报,加上摆在眼前的明显证据,使我不得不承认。
沼地蜡花死了。
而且是三年前,自杀身亡。
……既然这样,我直到刚才见到的褐发女生是谁?同名同姓的人?还是以沼地之名招摇撞骗的相似陌生人?
不对。
我对她长相的印象很模糊,何况换过发色给人的感觉也不同,外人想知道她的记忆可以用查的……但是不可能连打篮球的风格都模仿得像。
沼地蜡花甚至被称为「毒之沼地」的泥沼防守,只属于她一人。
她肯定是沼地蜡花。
是我所认识,我昔日的劲敌──沼地蜡花。
「……原来如此。既然这样,那个沼地是幽灵。」
我躺在被褥上,将脸埋进枕头低语。
我可以毫不惊讶、自然而然接受这个答案。
不是基于「既然世上有恶魔,应该也有幽灵」这种简单的想法,是因为现在回想起来,好几件事可以解释得通。
首先是她的褐发。她自己也说过,顶著颜色那么抢眼的头发在这座城镇逗留,消息转眼之间就会传开。仔细想想,我至今找她找了五天,不可能完全查不到情报。
此外,教室与体育馆的生人回避现象,果然不能以巧合来解释,解释成是她搞的鬼就释怀得多。即使除去恶魔部位这一点,她原本就是这种超自然存在吧。
假设沼地的时间在三年前停止,她左脚报废的这个「烦恼」──这个不幸,没能以时间解决也是理所当然。
和三年前相比,她即使发色不同,身高或身材却完全没成长,连一丁点都没有。
恶魔部位的移植也是,如果她本身就是怪异,就可以顺利移植。光是拥抱、光是接触,恶魔就如同传染般转移给她,原因在于沼地本身就是怪异。
其中存在著亲和性。
何况,虽然如今批判这一点实在像是马后炮,但无论她是否就读高中,十几岁的女孩三年来浪迹全日本,怎么想都不实际。
这个国家,许多人爱管闲事。
即使是离开日本走访全世界的羽川学姊,据说在这方面也费尽心力,而且她也是等到高中毕业才这么做。一般来说,必须是忍野先生那种中年男性,才可以尽情地浪迹天涯吧。
脚伤得到保险理赔的事情或许是真的,却不可能足以让她三年来一直流浪,又不是火险或寿险。
然而,如果她是幽灵,就完全无须担心车马费或住宿费的问题。
……手机这种现代工具出现在本次事件,影响到我的思考。不过仔细想想,依照普及率,手机如今足以成为鬼故事的要素之一吧……
因为连我都能熟练使用。
讲得更直接一点,就拿我听学长所说,依附在这座城镇、依附在这座城镇道路上的幽灵来譬喻吧。
将全日本纳为地盘,格局实在是差太多了──但若只当成案例来看应该相似。
幽灵。
如果迷牛是令人迷路的怪异,沼地应该是搜集他人不幸的怪异。
搜集不幸的怪异──代为承受他人不幸的怪异,连我也能想到几个例子。
以搜集不幸为业的收藏家。
她讲得保守也堪称病态的这种嗜好,如果源自于她是怪异,那么『恶魔大人』异常的都市传说特性,也足以令人接受。
都市传说。
道听途说。
街谈巷说。
当成一种……物语。
既然这样,我为什么看得见她?依照经验法则,肯定只有抱持不幸的人,看得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沼地。
可是……不对。
那天走向补习班遗址荒原的我,不算是没抱持任何不幸。因为对我来说,恶魔的左手等同于不幸。
对她来说,这就像是肥羊自己送上门吧……不对。到头来,她至今在这座城镇活动,就是想得到我的「恶魔」部位。
沼地是猎人。
在这里扎根、撒网,等待我这只肥羊上钩。
我觉得像是被骗、被她摆了一道,实际上也中了她的圈套,但是另一方面,也觉得这样不算什么。
我去年经历许多惨痛的事件,如今不会因为幽灵就大惊小怪。
就只是旧识死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罢了。即使我当时就收到她的死讯,我大概也不会参加她的葬礼。
我们不是朋友,甚至没讲过几句话。
说我会难过才是骗人的。
而且实际上,和算是化为鬼怪现身的她交谈之后,我对她也完全没有好印象。
我和她交谈时,经常会感到不愉快,总归来说,经过这个月的两次接触,我明显讨厌她。
所以,我不会难过。
本应如此。
既然这样,这份心情是什么?
坐立不安、无法入睡的这份心情是什么?
「…………」
我缓缓起身,寻找刚才扔到一旁的手机,拨打某个号码。贝木给我的名片上记载的电话号码。
这个人是骗徒暨怪异专家,又认识沼地,或许知道某些详情。我抱持这个想法打电话给他,但是打不通。
看来他今天也为了解决日本的不景气,致力于让沉眠在各个家庭里的钱流动。
也可能是吩咐「遭遇困难就联络」的女高中生,居然隔天就毫不客气厚脸皮打电话过来,使他备感无奈。
总之,幸好没打通。
我发现内心一角的自己松了口气。
即使贝木知道详情,他始终也会秉持自己的主义只告诉我一半,而且我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详情。
没错,肯定能得到宽恕。
何况这不是罪过,即使在这时候忘记一切也无妨。
和沼地的接触,就当成是撞鬼一场而忘记吧。即使没办法立刻忘记,时间久了肯定能忘记。
只要专心用功应考,即使看著左手,也不会强迫回忆起往事。
人的记忆总是迷糊不清。
即使是彷佛一辈子忘不了的心理创伤,也迟早会成为往事。在高中生活最后的初春稍微撞鬼的事件,肯定会立刻从脑中消失。
「好!」
我下定决心,起身开始做伸展操。
脱下身上仅存的内衣,以充分的时间放松全身肌肉。
然后将头发绑成马尾,换上薄薄的慢跑服。
「跑步吧!」
028
我的大脑用来思考有些不足,用来感受有点过于迟钝。这样的我能做的事情,只有跑步。
跑步时,可以拋开一切。
有人说,脚是第二个大脑。这种说法应该源自人们经常在散步时得到灵感,不过这是在走路时的状况,人类跑步时不会思考。
即使走路时无法不回头看,也可以在跑步时不回头看。
自己的心与烦恼,全部留在起跑线。
我平常晨跑有一条清楚既定的路线,但今晚的我连路线都是随意挑选。
看到转角,总之就转弯看看。
我在自己居住的城镇,穿越至今未曾跑过的路,稍微有种新鲜的感觉,但我连这种感觉都拋到脑后。
好舒服。
全力奔跑好舒服。
回想起来,人类大概只在跑步时,有机会明显使出全力吧。人们面临任何状况,大致上都会有所克制,说穿了就是留一手。
因为要是不限制力量,就会弄坏。
弄坏自己,或是弄坏周围。
所以会看著手表,检讨自己剩下多少余力,避免过度勤勉或过度偷懒。
避免使用全力。
基于这层意义,人类跑步时应该同样有所克制。没人能以短跑速度跑完全程马拉松,控制步调是最重要的事。
然而今晚的我,连控制步调的想法也抛到脑后,总之就是全速奔跑。要是过于勉强就放慢速度,但即使放慢速度,也总是倾尽全力。
跑到极限,跑到燃烧殆尽。
我大概跑得很丑,毫无姿势可言吧。脚步与呼吸也完全不规律。
此时最适合形容我的成语,或许不是全速狂奔,而是五里雾中,或是支离破碎。
但我就这么跑了一整晚,毫不休息跑超过十小时,直到天亮。我不晓得正确来说绕了城镇几圈,但我肯定跑超过一百公里。
不只是肌肉酸痛的程度。
一个不小心可能造成大腿肌肉拉伤,引发疲劳性骨折也不奇怪。
不是比喻,我一直奔跑到双腿自然弯曲,狠狠摔倒在柏油路面。
但是感觉不是弃权,而是穿过无形的终点线。
总之,我跑完了。
内心有这种痛快的感觉。
并不是某人要我跑,沼地的事情也完全没解决,我却笼罩在舒畅的心情之中。
「脚……好痛。」
不只是脚,全身都在痛。
甚至连眨眼都嫌烦。
但是,沼地的痛楚应该不只这种程度。日伞说沼地看起来从容自在,其实除了脚伤还抱持很多烦恼,不过就我看来,她选择自我了断的理由,只可能是脚的痛楚。
除了痛楚,没有其他东西能逼她寻死。她转学前打好基础的「搜集不幸」活动,肯定已经大致疗愈她内心的伤。
不过,这也是我任性的想像。
事到如今,连她说的那些话,我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,或是哪些部分是真的。
从常理判断,她果然只是我在多愁善感的时期,因为学姊离开而改变环境时看见的幻影。对,包含恶魔之手也是幻影。
「……至少应该注意一下跑步姿势吗……」
我以举起杠铃的心情微微抬头,看著刚买的锐跑运动鞋底完全磨平,如此低语。
「但要是在意姿势,就没办法跑完全程吧……」
我说完之后,察觉在这种状况不晓得怎样才叫做全程,仰天苦笑。
「这么说来……战场原学姊的跑步姿势……好美丽……嗯……非常美丽……」
说我连眨眼都嫌烦有点夸张,但是实际上,我闭上双眼之后就懒得睁开。
不晓得是从哪里联想的,此时掠过我脑中的光景,是国中时代──公立清风国中田径社,战场原黑仪学姊在跑道奔跑的身影。
战场原学姊是名人。
我不知道这件事,但依照沼地所说,她似乎和羽川学姊一样有名。不过真要说的话,大家觉得羽川学姊难以亲近。
我认识羽川学姊之后,认为她应该是过于完美而难以亲近。相对的,战场原学姊有著相当脱线的一面,这部分很受学弟妹欢迎。
战场原学姊或许会说这是作戏,但如果这么说,没人不会在面对他人时作戏。
在这个世界,没饰演好自己的角色就活不下去。所以沼地说我饰演的是小丑,这种说法并非完全错误。
基于这一点,我无法责备扇学弟。
以这层意义来说,战场原学姊饰演的「角色」很完整。是不会过于完美的完整。但她在跑步的时候,甚至将这种「角色」拋在脑后。
好美丽。
我直到看见她的奔跑,未曾认为人类奔跑的姿势美丽。没想过人类气喘吁吁,拿出全力拚命奔跑的样子,可以让「美丽」这种形容词成立。
所以,我也同时觉得不想跑在她身旁。我不想被拿来比较。我致力于奔跑,是内心软弱地向恶魔许愿之后的赎罪行为,我认为这样的我不能跑在战场原学姊身旁。
我认为这样的我,没资格跑在她身旁。
所以即使战场原学姊两年来不断邀我和她比赛短跑,我也一直婉拒。明明即使包含恶魔的因素在内,我跑赢她也无妨,但我大概不想跑赢战场原学姊。
不是跑得快,而是跑得美。
这样不可能有胜负可言。
「学姊宣称要减肥,从去年再度练跑……但果然好美丽。要是我也能像那样奔跑该有多好……」
一停止跑步就沉思的我,开始陷入无可救药的感伤情绪时,响起一个不解风情的喇叭声,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。
我毕竟是大字形躺在道路正中央,一个不小心被车撞也不奇怪。
虽说天亮了,但现在还算是凌晨,所以我有点大意,差点出车祸没命。
转头一看,一辆令人眼睛一亮的亮黄色金龟车,停在数公尺前方。
「不好意思,我立刻让路……」
我如此回应喇叭声,但音量很小,车上的驾驶不可能听得见。
何况,我动作很缓慢。我疲劳到站不起来。
我打算巧妙在马路翻滚,至少让出车子能走的空间,但司机先开门下车了。
可能是以为我喝醉倒在路上,或以为我已被别的车子撞到,才会关心我一下吧。
「喂,不要紧吗?」
驾驶接近过来,蹲在还没办法起身的我旁边,看著我的脸。
「……咦,神原?」
「啊……」
我发出脱线的声音。我认识这个驾驶。
「阿良良木学长。」